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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離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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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舍中的人按照我的吩咐, 取了清醋來。

我將醋倒入公子洗手的溫水中, 用巾帕攪勻,端到公子面前。

“公子伸手出來。”我說。

公子沒說話,依言伸出手。我坐在一旁,將他的手浸入水中,用巾帕給他細細擦拭。

他的手生得很好看,手指修長,卻並不細弱, 也不像許多男子那樣骨節粗大。因為平日練武, 他的手掌上有一層薄繭,但這大約只有我知道, 絲毫不影響他的精致之感……我忽然發現, 我平日雖也給他洗手, 卻不似今日看得這般仔細。

“霓生。”正當我走神,公子開口道,“你為何不想見那雲氏?”

我擡頭,只見他看著我。

“公子希望我見她麽?”

“不過覺得你還是見見為好。”

“為何?”

公子道:“那是你祖父的田莊,與她認識認識, 知道落在了何人手中, 將來你想去贖亦有去處。”

我原本覺得他能為我著想,十分感動。但聽得這話,不禁捏了一把汗。公子倒是想得周到, 竟連我下一步要做什麽都猜到了。

我不以為意, 道:“將來是將來, 無論誰是主人,那田莊總在,怎會找不到人?”

“哦?”公子目光玩味,“你現在倒是無所謂,我先前說替你贖,你怎不肯?”

我不打算再跟他在這事上鬼扯下去,糊弄道:“公子又忘了,這田莊在雲氏手中乃是天意,我不過遵照行事罷了。”

他不滿道:“霓生,我每次與你說到要緊之處,你總說問卦。”

我眨眨眼:“公子切莫瞧不起問卦,我且問公子,先前我曾說這田產必不會落在他人名下,準是不準?”

公子“哼”一聲,沒說下去。

他雖對鬼神之事仍頗有微詞,但自從河西之後,這招對付他總有奇效。

我看著他一臉別扭的樣子,心中暗笑,只覺越看越順眼。片刻,我將醋水換成清水,給他再洗了洗手,道:“公子聞聞看,那腥味還在麽?”

公子將手指擡起,嗅了嗅,眉間倏而展開。

馬韜走了之後,再無旁事打擾。

我和公子都奔波了一日,各自疲倦,回到房中之後,我便給公子張羅沐浴安寢之事。

青玄的確不會拾掇,給公子的準備的日用之物短少得厲害。我為公子找換洗的裏衣,發現上下衫不是一套;想給公子準備蘭湯,發現香料已經用完了。

公子卻無所謂,說區區裏衣,穿在底下也無人知曉,沒有蘭湯清水也無妨。

這不是第一次,自從河西回來之後,公子對許多東西都不似從前般講究。

我好奇地問他:“公子從前不是說,居不可無香,沐不可無蘭麽?”

“那是從前。”公子倚在憑幾上,不以為然地翻著書,“難免遇到講究不得的時候,這般苛求做甚。”

話雖在理,不過我還是頗為同情那些因為公子各種講究而追捧他的人,不知道他們若得知公子已經不再像他們想的那般精致,該如何再說他好話。

白日奔波了許久,我甚是疲憊。待得公子沐浴過了,我也去洗漱。

待我磨磨蹭蹭了許久,再回到公子房裏查看時,發現公子還沒有睡。

他拿著一本書坐在榻上,正慢慢翻著。

“公子怎還未睡?”我問。

公子答道:“你還未給我掐背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他還說不必講究。

這些日子我自在慣了,已經忘了要做這事。

公子十分自覺地背過身去,催促道:“快些,做完便歇息。”

仿佛是我強迫他一樣。我只得走過去,站在榻旁,給他揉起肩膀來。

許是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,他的筋骨似乎比上次又結實了,我只得加重些力道。公子看上去似無所覺,一邊任我蹂躪,一邊悠哉地翻著書。

我看著他,忍不住道:“公子,日後還是讓青玄來吧。”

“嗯?”公子頭也不回,“為何?”

我說:“青玄是男子,力氣比我大。”

“他前兩日也給我掐過。”公子輕哼一聲,“比你還笨手笨腳。”

我心裏翻個白眼。青玄怎會連掐背都掐不好,他一定是故意的。

公子瞥我:“你不願幹?”

“不過問問。”我忙道。這時,我想起一事,岔開話,“公子此番出來,可告知了長公主和主公?”

公子道:“告知了。”

“便說是來淮南?”

“非也,我說去譙郡。”公子翻著書,“祭祖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“譙郡就在豫州,我等回程會路過。”片刻,公子補充道。

這話確實,淮南回雒陽的路上,可借道去往譙郡,倒是不算遠。但公子去了什麽地方,想瞞過長公主是不可能的。

我說:“公子這般行事,不怕長公主和主公怪罪?”

“嗯?”公子反問,“怪罪又如何?”

我:“……”

的確不能如何,連違背家中意願跑去從軍,桓肅和長公主暴跳如雷,最終也沒能拿他怎樣。倒是我,長公主大約會覺得我是個不安分的狐貍精,拐跑了他的寶貝兒子……

公子大概是看我沒說話,以為我對此有慮,道:“有我在,他們也不會為難你。”

我笑了笑,道:“我知曉。”

心想,他們要是想為難一個奴婢,可以有無數的方法不讓你知道。公子能這般無憂無慮真是好。他想去什麽地方就去什麽地方,想找什麽人就找什麽人,從來不必像位卑者那樣那樣思前想後,甚至要為得到主人多一些眷顧而如履薄冰。

不過說實話,這想法讓我心中癢癢。我巴不得長公主遷怒於我,以為留著是個禍害,等我掙夠錢要走的時候,她能夠痛快放手。這樣,我就能繼續將手上的地契自買自賣,正大光明地回到田莊裏……

想著這些,心情不禁飄飄然,精神愉悅。

許是白日裏太勞累,我一邊給公子揉著肩,一邊連打了幾個哈欠。

“你今日做了何事?”公子轉頭看我。

“未做何事。”我說。

“頭低下些。”他說。

我不明所以,把頭低下。卻見公子忽而伸手,在我額頭上摸了摸,把我嚇一跳。

“也未見發熱。”公子疑惑地看著我,道,“你去河西時,時常每日奔波也不見疲色,今日怎這般不耐累?”

他的手指溫暖,觸感柔軟。

我想,那是因為我今日為了田莊的契書鬥智鬥勇,動腦子比動手腳累多了。

“我也不知。”我無辜地說罷,又打了一個哈欠。

公子看著我,露出無奈之色。

“你去歇息吧。”他說。

我自是求之不得,嘴上卻體貼地說:“公子若還覺得,不若我去喚青玄來?”

“不必。”公子淡淡道,“他來不如不做。”

我勉為其難地應下,又盡職盡責地取來長衣披在公子身上,告辭而去。

待得出門去,外面的涼風迎面而來,我打了一個冷戰,可手上卻是溫暖。額頭上,仿佛還留著方才觸碰的痕跡,我不禁擡手想去摸一摸,可伸到一半,又打住。

我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,晃晃腦袋,讓自己清醒一些。

傻瓜……我在心底對自己嗤道,自往廂房中走去。

第二日一早,公子和一行人秣馬整裝,太陽升起之後,便啟程會雒陽。

馬韜雖邀宴不成,但還是來了送行。他雖然對公子的身家打聽了清楚,卻顯然沒有摸對公子的脾氣,不但領來了一群聒噪的府吏和鄉紳文士,而且還妄圖請公子抒發抒發感想,賦詩一首。

公子自不會答應,不過他也比平時顯得更有耐心,委婉地推拒之後,又與眾人寒暄一陣,方才登車離去。

望著鐘離縣的城墻漸漸遠離,我心裏又生出些惆悵。不知今日一別,下次再見到又該是何時。不過這一路來,老張行事頗是穩妥,那交托之事,對於他而言當是易如反掌。不過我還在陶氏那裏留了一手,若老張出了令人生疑之事,陶氏定然會讓人給我捎信。而最安心的,自然是契書。它如今實實在在地拿在了我的手上,木已成舟,料得不會出什麽亂子。

公子此番終於如願以償,帶上了他的青雲驄。

上次他去河西的時候,嚴詞拒絕了長公主給他安排的大隊仆從。所以,青雲驄這般嬌貴的馬,自然也只好留在了府中。這對於公子是個大損失,他從得到青雲驄起,就夢想著騎著它縱橫馳騁。如今他來淮南,仆從中馬夫雜役一應俱全,公子自然也可如願以償。據青玄說,離開雒陽之後,公子很少乘馬車,每日都騎著青雲驄。

這當然是好,因為他騎馬,我就能在馬車裏睡覺,不用在旁邊伺候。

回程的路上,公子興致頗好。出了鐘離縣城之後,天氣甚好,鄉野景色亦不似雒陽蕭瑟,仍有蔥郁之氣。公子坐在馬車裏,倚著憑幾,時而看看外面的景色,時而翻翻書,神色悠然,卻全無出去的意思。

我忍不住道:“公子不去騎馬麽?”

公子看我一眼:“為何要騎馬?”

我說:“公子帶了青雲驄來,莫非不就是為了好生馳騁一番?”

他一臉無謂:“來路上馳騁過了,青雲驄這些日子甚是勞累,讓它歇歇也好。”

我應一聲,心想,公子倒是會為馬著想。

不過公子骨子裏還是個風雅的性情中人,就算是匆匆出門,也不會忘了帶上茵席茶炊之物。路上,每每遇見風景優美之處,他便停下來小憩一番。

從前出門,他喜歡也喜歡這樣,不過公子乃內秀之人,講究獨自賞景修身養性。而現在,他有些不一樣,話變得多了起來。

我在旁邊烹茶的時候,他總要問東問西,比如這是個什麽地界,當地風物如何,有何來歷。或者問我從前有沒有來過,何時來過之類的。

“公子問這麽許多,是喜歡淮南麽?”我好奇地問。

公子道:“常言百聞不如一見。我足跡至此,卻對身處之地一無所知,豈非白來?”

他雅會去多了,什麽事也能扯些道理出來,我不置可否。不過看他這般悠哉的樣子,我愈加確定,他是因為雒陽太無聊才跑出來的。

一行人離開鐘離縣之後,即沿來路北上,往豫州而去。未出兩日,進入了汝陰地界。

因得要去譙郡,道路與我來時走的並非同一條。但過不久,仍然可看到荊州的流民,三三兩兩,有的就躺在地上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

公子看著車窗外的景色,神色沈凝。

我看看他,猶豫片刻,問道:“公子,表公子身體如何了?”

“嗯?”公子回頭,看了看我,神色平靜,“你甚牽掛他?”

我說:“淮陰侯將表公子托與我照料,自當牽掛。且我離開雒陽匆忙,只是托人往侯府中帶了口信,未曾向淮陰侯和表公子告假,也不知會不會怪罪。”

“有甚可怪罪。”公子不緊不慢道,“逸之脾性你又不是不知,從不亂發脾氣。我出來前去看了他,已經能下地,興許待我等回去,他便可行走了。”

這確實是個好消息。不過想了想,我又有些惆悵。沈沖好得太快,便意味著淮陰侯府不再需要我,我跟沈沖朝夕相對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。

我問公子:“表公子可知曉公子要來淮南?”

“知曉。”

“他如何說?”

“他說久仰你祖父之名,讓我也替他祭拜你祖父。”

這話聽著著實十分舒坦,我不禁露出笑意。

“我上回聽表公子說,他身體好了之後,要回東宮?”我接著問。

公子道:“正是。”

我說:“淮陰侯亦應許麽?”

“不應許又如何。”公子唇邊泛起一絲苦笑:“逸之好不容易撿了命回來,淮陰侯便是再不願意,也須得順著他。”

我微微點了點頭,看著他:“公子如何打算?”

公子訝然:“什麽如何打算?”

“便是將來之事。”我說,“如今荀氏已倒,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學,可應召入朝。”

此事,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著的。只是沈沖突然遇刺,我一直待在淮陰侯府,無暇與公子細說。

“入朝?”公子道,“我在白馬寺那幾日,朝中倒是又來了人,不過是想召我去做個著作郎。”

著作郎是秘書監屬官,專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,多擇選名望卓著之士充任。公子年未滿二十便得此位,對於士人來說,自是殊榮。但著作郎首在名望,日常之事不過埋首於文牘,將來升遷也多是到太常屬下的太學之類去處,於公子的抱負而言,卻是無所裨益。

我看他滿不在乎的神色,似是已有想法,道:“如此,以公子之見,何職為宜?”

公子沒有回答,卻道:“霓生,這些時日,我總在想一事。”

“何事?”我問。

公子道:“荀氏權傾天下,卻一夕盛極而敗,其因為何?”

因為你母親搗鬼。我心道。

“自是因為荀氏不臣,邪不壓正。”我答道。

“這不過是囫圇搪塞之言。”公子道,“我問的是細處。荀氏手握禁軍,把持朝政,無論何處看來皆是難以撼動。”

我說:“那也是失了道義。若非如此,皇後如何策反北軍和殿中諸將,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?雖最終宗室兵馬未動,但若非宗室為後盾,只怕皇後不敢冒險。”

“便是如此。”公子淡淡一笑,“無論是亂是和,總離不開兵馬。”

我訝然:“公子之意……”

公子不答,卻忽而望向車窗外,道,“霓生,那可是淮水?”

我循著望去,只見不遠處出現了一片茫茫水景,在萬裏碧空之下,甚為好看。

“正是。”我說。

公子頗有興致,待得走了一會,見到一處河岸景色開闊,即令從人往那邊去。

我早已習慣了,跟著他下了馬車之後便張羅起來,麻利地讓仆人鋪陳茵席,點爐烹茶,呈上小食。

公子坐在茵席上,觀賞著河景和飛過的水鳥,感嘆道:“湯湯兮,輕翾於飛。”

青玄望著河上,亦讚嘆不已,問我:“霓生,這河上總這麽多水鳥麽?”

我正烹著茶,擡頭瞥一眼那邊:“嗯。”

青玄道:“那定然有許多魚。”說著,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勳,“老林,上回去河西的路上,你不是做了烤魚?”

“嗯?”另一邊站著的林勳聽到這話,亦是目光一亮,望著那水面,摸了摸下巴:“看著應當有許多魚,只是不曾帶網,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。”

我看著他二人,嘆口氣。

“你們可知,為何此處這麽多魚?”我問。

二人相視一眼,皆搖頭:“不知。”

我說:“因為本地人從不來打魚吃。”

青玄和林勳皆訝然。

“為何?”林勳問道。

我嘆口氣:“你二人可聽說過三十年前的汝陰之戰?”

公子聞言,瞥了我一眼。

青玄一臉茫然。

林勳卻眼睛一亮:“我聽說過。那是前朝大亂時的事,高祖還是個諸侯,而天下勢力最大著,乃是河東公孫晤和前朝宗室劉闔。二者爭奪豫州,在汝陰大戰一場。據說打得可慘了,死了二十多萬人,淮水都染紅了。”

我點頭:“當年二十多萬人都死在了水上,汝陰大小河渠中都漂滿了屍首,血水和屍臭半年才褪。從那以後,此地的魚蝦就長得十分肥大,但百姓都不敢撈來吃,也不敢下水。”

青玄看著我,臉上有些不定之色:“為何不敢下水。”

我看著他,不答反問:“方才路過鄉邑時,你可見到了有些雙腿殘疾之人,路也走不得,只好肘行於地?”

青玄猶豫了一下,點點頭。

我說:“你若看到他們的衣裳底下就會知曉,他們其實並非沒有腿。”

青玄吃一驚,盯著我:“那……”

“他們之所以落下殘疾,都是因為少時不曉事,到水中去捕魚。這水中的魚蝦吃人肉太多,他物已經無味,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,若有人來捕魚,便會蜂擁而至。”我說著,看著他微微變色的臉,陰惻惻一笑:“故而他們那衣裳底下,腿仍在,只是被魚蝦啃得沒了肉,只剩下白骨。”

四周倏而一片寂靜。

青玄臉色煞白。

林勳瞪著眼,朝那河水瞥了瞥,神色不定:“霓生,你說的是真是假?”

公子的嘴角抽了抽,終於“噗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
他無奈地看著我,搖頭嘆氣。

二人看看公子,又看看我,露出醒悟之色。

“霓生,你又唬人!”青玄跺腳。

我覺得這事壞在了公子,若不是他,我還能玩久一點。

“這可不是唬人,”我笑笑,“不信,你二人去撈魚試試。”

“去就去。”青玄道,“老林,你方才不是說去捕魚麽,捕些來。”

林勳往別處望了望,道:“也不知他們餵好馬了不曾,我還是去看看。”說罷,溜走了。

青玄氣結。

我認真地對他說:“老林既然不去,那便還是你去吧。”

青玄即刻道:“我又不會不與,且……且我要給公子去取書。”說罷,也走了開去。

我看著他的背影,不禁笑了笑。這時,茶燒好了,我盛出來,放在公子面前。

公子看著我,沒有喝,卻意味深長。

“這些故事也是你祖父的那些書裏說的?”他問。

“自然不是。”我說,“我們鄉中的老人也愛講故事,什麽離奇的都有。”

公子莞爾,將杯子拿起,吹去熱氣,淺嘗一口。

片刻,他忽而道:“上次我去逸之院子裏時,你給他做的那茶,我怎從未喝過?”

我一楞。

驀地聽他提起,那日院子裏的事重新浮現,我頰上微微一熱。

“那茶是淮南鄉中的土法。”我解釋道,“淮南尋常鄉人喝茶,不過煮些茶湯再加些別物調調味,清而寡淡,表公子身體有傷,我故而做給他喝。公子平日烹的茶這般講究細致,定然要嫌棄此法粗鄙。”

公子不以為然:“我又不曾吃過,你怎知我會嫌棄?”

我看著他,訝然。

“公子要喝?”我問。

公子說:“要。”

我說:“可此處無烹茶食料。”

公子朝遠處望了望,片刻,道:“這有何難,那路邊上的,可是個茶棚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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